人,走了就讓它過去

──南投劇毒命案教我們的事

馬萱人 文

死亡是一位「千面人」,常常以出其不意的樣貌現身,人面對它的答案也千百種。如果受害人保護運動仍要繼續,勢必得更細微地理解各種受害者及其家屬的不同與需求。甚至,拒絕頻繁的訪視以避免一直被提醒那悲傷的事,當然也可以是受害人/家屬的選項之一。

這是本次訪談「南投劇毒命案」被害者之後,帶給我們的震撼教育。二〇一一年發生於南投縣信義鄉的這件命案,四人因遭下劇毒而集體身亡。四位受害人(兩對夫婦)與一位加害人彼此有著交錯的親戚、友人、感情、雇傭關係。以布農族為主、人數不多的信義山區居民,則有不少人和這些關係人的家族有著深深淺淺的來往,甚至,就是親人。

媒體常常以「震驚社會」四字來形容一些悲慘、離奇的命案。不過,如果不是這命案的相關人,那「社會」往往只是泛泛之稱。南投劇毒命案,卻是著著實實震驚了信義山區這個小社會。

一開始最恐慌的是,由於受害人們是中毒而死,還查不出是哪一種毒素致命時,山中謠傳可能是來自不潔食物中的肉毒桿菌時,不少居民相當害怕。畢竟大家的食物來源很像,一時不知是否會輪到自己,有人在那段期間只敢吃稀飯配醬菜。讓當地居民心理更受傷的是,有些媒體、甚至檢察官推測不潔食物是指「原住民愛吃的山產、生食」,連(其實漢人也吃的)野菜亦成了可能的有毒物。

後來查明了毒素是種葡萄用的農藥催芽劑、而且加害人的動機是情殺,這同樣讓信義鄉一帶的街坊鄰居想不透。加害人平常雖然偶而嚷嚷要殺人,但是周圍沒人當真,以為他只是一時氣憤。沒想到他真的下手了……。

曾被貼標籤的命案,影響不只直接受害人

更直接的傷害是,失去了至親的數個家族,他們走在信義鄉山頭上可能就會遇見加害人親屬。也可以想見,人數眾多的受害人親友對於加害人的刑責輕重,不可能意見完全相同(編按:本案加害人已被判無期徒刑,現在服刑中。)單從二手報導中,部分家族成員支持死刑者有之,認為判太輕者有之,覺得該往前看、不要帶著仇恨過日子者也有之。

不過,在這次訪談計畫中,我們一點也無意詢問或統計這件命案的受害人親屬是否支持廢除死刑。我們只想輕輕問一聲:依然要繼續活下去的受害人親友們,這些年來,你們好嗎?

沒想到,當我們到了信義山區,布農朋友們直視罪與罰、生與死的態度,竟是直接赤裸地攤在我們面前。第一次拜訪,本來想只能說是初次見面先認識認識彼此,我們自以為謹慎地避免太快提到「命案」等相關字眼。然而,受害者之一的弟弟趙先生(化名),沉穩的他在訪談時多半時間保持沉默,少數說的幾句話之一卻是:「殺人的人沒有被判死刑,今天他如果放出來,搞不好就是輪我去幹掉他!」

面對死亡,人人態度不同──包括嘲笑與漠視

趙先生在命案發生之後,第一時間趕到姊姊家幫忙。當時,他姊姊的孩子李先生(化名)還在高山上工作,一時趕不回來。後來,趙先生也一直陪著這位外甥跑法院。從東埔到南投地方法院,來回一趟車程約四個多小時。每下山一趟,他們的工作、農務全都得放掉。

為了姊姊的官司勞神一年多的趙先生的那句話,是讓我的心頭微微震了一下,但是訪談現場包括我在內應該沒人會追究。因為,那句話夾雜在非常多關於受害人與加害人糾葛的過去、關於命案、關於死刑的黑色搞笑式敘事之中。有些事實在很悲但卻被這對甥舅形容地又毒又準,這些話甚至無法在這兒公開覆述。我只能說,面對巨大、集體死亡的布農朋友們,真有你的!

在聆聽李先生回憶母親突然遇害、他繼而和法院長期打交道的過程中,有一件事的情緒則是尚未打任何折,那就是他心中的「氣」。

他說,那種感覺不是心痛,是生氣,而且氣到現在還很多。李先生說,為了我們這回的到訪,通常一看書就打瞌睡的他,特地將許久未看的、那本厚厚的書拿出來再讀一遍──原來,他指的是判決書。

他說,那位殺人犯在下毒之後到四位受害者死亡之間,其實是有一段關鍵時間可以自首、救人的,但是他沒這麼做。這就是李先生的「氣點」,這個點經常困惑著他,讓他永遠會想:如果當初媽媽他們有機會被救起的話……。

如今,他的母親與繼父等人就真的是走了,完全不可逆。李先生請太太將父母的照片等等紀念物通通收到角落裡,「看了難過。」他現在也完全不能忍受見到殺人放火或是虐待兒童的新聞。平常,他就靠工作來發洩心內的鬱悶,忙了一天累了倒頭就睡。他半開玩笑補了一句台語:「有苦難言誰人知。」太太與幼兒,則是他最大的支撐。

不必高度期待受害人家屬放下一切

不過,李先生很坦白的說,「我心裡的『母火』還在,只是埋藏起來。如果一點燃,還是會燃燒的。」

至於另一對受害人夫婦的家屬,李先生則是完全沒連絡了,因為一點都不熟。「他們是在農忙時臨時來幫媽媽工作一天的朋友,就剛好在一起晚餐時也吃到毒了……。」

李先生倒是在法院出庭時,遇過加害人的女兒與孫子。他們是來向李先生下跪的,加害人的女兒對他說,她願意做任何事以補償她父親犯下的錯。李先生當然是立刻請他們起來,「那又不是他們的錯。」他又有點半開玩笑的說,「如果要報仇,也是找她的老爸而不是她啊。」

當我聽到下跪那一段時,得非常努力才能不讓眼淚落下。但是,隨即又被李先生極為黑色自嘲的情緒化解方式弄得有點尷尬卡住。我只好笨拙地開始找話題,發現他塗了深藍色的指甲油,就問問他為什麼上這個顏色?他那半真半假的回答,卻是再度讓我鼻頭一緊。「這樣子才能防止我咬指甲。」

南投信義山區這件命案給受害人與加害人親友帶來的幽微變化,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是,有些心底的事永遠不一樣了。那藍色的指甲,彷彿就是暗號之一。

這麼大的集體心理創傷與實際上對生活、經濟的影響(受害人家中失去部分收入來源、一對受害者夫婦甚至留下了四位未成年子女等等),國家是否為他們全面執行了犯罪受害人保護措施呢?我們詢問李先生與趙先生,是否曾有「犯罪受害人保護協會」這一類單位與他們聯繫,並提供法律、心理輔導等相關服務,他們的答案皆是記不清楚了。不過,據我們了解,犯保南投分會已經分別提供這個案件的被害者父母或子女相關的服務,包括法律上的告訴代理和民事訴訟代理、申請犯罪被害補償金及各式關懷活動。針對有未成年子女另一戶家屬,南投分會除了上述服務內容,還提供就學資助及未成年被害補償金信託管理。

不適合心理輔導機制者,也可以說「不」

是否,當時在家中發生命案慌亂之際,他們實在無法記得來自各界的協助細節?又是否,這群布農族朋友其實並不介意有無來自官方的心理輔導等等?我們認識的一對布農族夫婦友人,果然在後來點醒了我們:布農族視死亡為自然的狀態,人走了就讓它過去(包括那慘痛的命案),之後不會想多講這件事。有些事情不必幫受害人親友想答案,甚至也不需要有答案。

難怪,我們幾次到南投山上和受害人家屬與友人見面,當他們不想再多說那件命案以及之後的事時,僅是舉重若輕地帶過,或就是不出現在聚會現場,默默地表達「讓它過去」的態度。

我們第二次造訪時更輾轉聽聞,李先生後來甚至將那本「厚厚的書」(判決書)一把火燒了……。

友人夫婦也是虔誠的基督教友,山區很多人亦是。友人告訴我們,在舊約、新約甚至當代對聖經中關於犯罪責罰的詮釋,也因為時代變遷而有很多差異的。

可見,在保護犯罪受害者的運動中,實在沒辦法將大家為同一種人。如果受害者親友願意接受「犯保」等單位的協助,好事一樁。反之,如果他們決定不想再談那件事,就不要再談那件事。同樣的,如果受害人家屬至今依然生氣、或是有一天願意原諒加害人了,也請尊重他任何時刻的自由意志。

尤其,在本次訪談計劃中我們發現,許多命案到了後來,加害人判不判死刑早已不是重點。重點是,活著的人如何走下去?

說真的,我們滿佩服南投山上這群曾遭逢集體命案打擊的布農族朋友,就靠著天生性格力量自行點點滴滴療傷,部落、家族或教會的支持力量也還在。我們數次上山探訪,這群朋友從來不曾嚴詞拒絕,有的盡是包容與分享。謝謝你們,教會我們看見死亡這位「千面人」的其中一面,也看見了「活著」的各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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