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學殺了人
──一位命案加害者友人的自述
方惠閔 文
我們都很幸運,沒有想過、或是為情勢所逼加害某個人。
但是,如果有一天親朋好友成為加害人,我們又該如何面對?
「叔叔,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我們相識,但是沒有笑。
這是聽完判決、走出法庭的第一刻,我對同學父親說的第一句話。那讓我又想起初次看到同學成為加害人新聞的那個夜晚。總覺得那個夜晚特別的黑。
當親友突然成為命案加害人……
從沒想過會有一天,我的好友成為社會新聞事件的加害人:他殺人,同時也自殺。第一次點開事件新聞,其實一個字都無法讀進去,只見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名字在我眼前躁動。如果把躁動的路線畫出來,應該就是一團糾結的線。
「新聞是真的嗎?」我立刻撥打電話給傳新聞訊息的友人。
「真的。」友人回答。
腦袋一片空白,我嚇傻了。
什麼話也沒說,掛上電話,找張椅子坐著,再讀了一次新聞內容。然後,崩潰地哭。不記得哭了多久,只記得哭了很久很久。當下除了哭之外,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是第一次,覺得夜晚的黑好沉好沉,而我的心也跟著往黑夜裡墜落。好痛。
是啊,從來也沒有人告訴我們如何面對心理的痛苦和黑暗,好像世界原本就是快樂而且彩色,不願讓任何一個人在黑暗裡停留,急忙地拉出每一位在悲傷裡的人,讓一切事情回歸所謂的平常,卻不在意心裡的傷痛是否被撫慰了。
那幾天眼睛閉上就是友人和被害者的名字在我眼前飄浮,像極了無處可去的幽魂。常常夜裡醒來,就無法再次入睡。
總是自責,沒能事先察覺加害者之苦
我一直想,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什麼他需要去傷害一個他最愛的人?到底一個人承受著多大的哀傷和痛苦?為什麼我沒發現他的異常?為什麼?為什麼?
我開始試著去了解犯罪、監所制度、相關刑法等與案件相關的事情。讀了《殺戮的艱難》、《犯罪心理學》等書,也積極上網尋找可以幫助加害人家屬的相關單位,期待從中尋找慰藉和解答。只是,心中的疑惑仍然找不到出口。
我常想身為旁觀者的我都感受到無助徬徨,心理壓力無法釋放,更何況是處於巨大痛苦黑洞裡的他。聽他父親的敘述,在檢視友人房間的物品時,發現他有寫日記的習慣。日記的書寫原本是工整的字跡,到事件發生前的一兩個月,字體開始潦草。甚至到前一星期,字跡潦草的難以閱讀。
翻找到字跡潦草的日記之外,也在房間裡找到了一包木炭。
「他有傳過訊息說他不想活了,可是我沒有想太多,以為他在開玩笑,沒想到會是真的。」那是比較熟了之後,叔叔和我坐在看守所會客室外的椅子等候叫號時,叔叔帶點自責的口氣輕輕地說。
第一次會面時,已經是事件發生後的好幾個月了。開著車經過台中嶺東科技大學,沿著永春東路到培德路右轉。路的兩旁種滿了樹,像是林蔭大道,只是陽光無法自由地穿梭在每一片葉的縫隙。從培德路右轉進來的空間,都是法務部矯正署管理的地方。沿路經過培德醫院、台中監獄,其中一面圍牆上掛者「脫胎換骨•浴火重生」的布條。往前到底微靠左邊是法務部矯正署,右邊是停車場,越過賣會面菜的阿伯,就是台中看守所。
想像會客室的場面會是一片灰撲撲,每個人都是苦瓜臉或是心情沉重。踏進去發現,太熱鬧了吧。男女老少大家平常地聊著天,就像在家門口聊天,大人身旁的小朋友就在等候室裡玩了起來。只有我們感覺哀傷嗎?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如何面對加害者
因為是事件後第一次會面,心情非常緊張。除了不知道要如何問候他的家人之外,也不知道要用什麼心情和表情去面對在看守所裡的友人。是該鼓勵他、安慰他?或是要緊追著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楚?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心理約略想了十幾個問題……。
我就坐在看守所外的椅子伴隨著沙沙樹葉的聲響,反覆練習。
終於見到朋友的父親,簡單自我介紹。叔叔瘦瘦小小的,戴著圓圓的眼鏡,頭髮一點點班白,眉毛微微往下,看起來焦躁。
「謝謝你來。」「等下進去會有幾個窗口,幾支電話,剩下幾分鐘會有提醒……。」叔叔仔細地講解會面流程和規則。
「因為他的情緒還沒有穩定,等下不要跟他提到新聞,多鼓勵他……。」過了幾分鐘,叔叔開始提醒會面時有哪些事情先不要說。
我仔細地聽著,沒多說什麼。
見面的那一刻,我們都哭得唏哩嘩啦,累積幾個月的想念和心疼都在那一瞬間爆發。
「你胸前的傷口有好一點嗎?」
「還是會有一點痛痛的,要定期換藥。」
「狀況還好嗎?」
「比之前好一點。」
情緒太過複雜,最後只記得問了他的傷口和心情狀況,至於其他話語和問題似乎也隨著淚水往空氣中,散去。但是我最想讓他知道,謝謝你還活著,非常感謝。
「我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是瘋了吧。」案件第二次開庭,他在法庭上泣不成聲,哽咽崩潰地說出每一個字。不知道如何去描述那散發出來的無助感和渺小感。似乎輕輕一吹,他就會化成一股黑煙,飄散在恐懼的黑洞裡。陣陣的啜泣聲,也從旁聽席的親友團中傳來。
慶幸的是,與許多人相比,友人的父母生活還算安穩無憂。叔叔的公司有諮商輔導的單位,他會定期去諮商,些微釋放心中的焦慮和不安。阿姨兄弟姊妹之間的相互扶持,協助幫忙會面送飯菜,每個重要開庭都沒有缺席。家人的支持也讓阿姨的心情穩定一點。
然而,如果是生活、教育、經濟能力在平均之下的小市民,又該如何去面對生活突如其來的劇變?
漸漸了解,這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事情也從來不會因為單單一個事件或原因而發生,一定有其脈絡可尋,只是我們花很少的時間去尋找心中痛苦的脈絡和原因,常常草草了事或視而不見。所以關於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去評斷對錯。
友人入獄,才知監所並無「白吃白喝」
爾後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日,我都盡量把時間空下來去看守所與友人會面。
透過會面和信件往來,我開始了解監所相關的制度。例如會面的食物不能超過兩公斤,澱粉類、醃製類的食物不能帶,所有的食物都要切開,不能有太大塊食物。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要自己付費,包括衛生紙。房間有六人一間、八人一間的房型,有時候監所管理員會搜房間,把私人物品全部翻出來散亂一地在房間裡,這也是他覺得最不舒服的事情。
「每次從工坊裡回到房間,發現被搜得亂七八糟,心情都會很差。」
每封收到或發出的信件,都要被管理員檢視蓋章。我也曾經收過朋友寄出來的信有一大段是被畫黑的。到後來友人還會在信件裡空出蓋章的位置,還畫上邊框。
有一些規矩勉強可以找些理由來解釋,但是有一些毫無理由的規矩,例如洗頭只能每周一、三、五洗,偷洗會被罰;拔腋毛被罰;信件寫太多英文也不行。才深刻理解原來台灣監所的制度是如此無理。想起圍牆上「脫胎換骨•浴火重生」的布條,令人覺得諷刺。
我和他維持每個月第一個周日的會面,直到他確定判決入監服刑的那一天。
不評斷絕對的對與錯,只有陪伴與等待
「叔叔最近什麼時候要去會面?我跟你一起去。」「後天他阿姨要去、再來他媽媽和我要去、可能要下下星期。」叔叔一一盤點要會面的人。
監獄會面時間是四天一次,每次兩個人,因為不是固定的星期幾,比較不容易掌握日期。
「那個魚是我早上起來煎的。」「我姐姐最近又要生小孩了……。」一如往常,叔叔一手提著水果和飯菜,一手拿著已經寫好的會客單,聊著生活的瑣碎小事。有時候什麼話也沒說地看著電視上的新聞。
一起坐在等候室等待。
關於這個哀傷的事件,他接受法律上的判決和社會的道德評論,沒有人可以為他承擔,他也正在承受。然而,身為朋友和家人的我們可以做什麼?
最簡單也是最困難的事──陪伴與等待。
陪伴他度過最黑暗的時期,等待他自己找到生命的一絲曙光,不急不躁不下任何評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