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一命抵一命更好的「賠償」
──訪受害者家屬林淑貞
許華倩 文
曾任台中潭子國中數學科老師的林淑貞,退休後大部分的時間都留在夫婿白手起家的汽車代理公司幫忙打理。我們到訪時,六十出頭的她正動作俐落地收拾自己的辦公桌,準備迎接客人。見到面,她朗聲招呼我們入座,一邊又請人泡來咖啡,拿出水果拼盤和各式糕點,才剛清空的桌面瞬間又給填滿了。
在她爽朗的招呼聲之後,則是一段永遠忘不了的、母親意外過世之痛。
林淑貞的父親今年八十七歲了,早年受日本教育,曾經是刑警,繼而轉至台灣省政府交通處任職,最後在南投縣中興新村省府路荷花池旁邊買了自己的宅子。林淑貞的媽媽也受日本教育,出門時總是打扮的端莊又精緻。出事的前一天,林淑貞還記得她先去了理容院讓人打理好頭髮才出門的。
林淑貞說,爸爸媽媽從小就把兒女照顧得太好。她的爸爸時常在外打拚不在家,媽媽總是把家裡打點的妥妥貼貼,「她非常完美主義,食衣住行面面俱到,家裡總是打掃得很乾淨,有她在的家就像城堡一樣,尤其我是長女,獨佔更多關愛。」林媽媽甚至在林淑貞的先生事業剛起頭時,偷偷拿自己的私房錢幫忙墊發員工薪水。「我們家四姊弟對爸爸媽媽都很感恩,給了我們這麼多。但我和媽媽沒有緣份,她說走就走,她離開那年虛歲六十六歲,跟我現在差不多的年紀,媽媽走得實在太早。」
無人目擊的搶案,永遠帶走了家中支柱
一九九六年七月,剛好是林淑貞申請上政治大學的在職進修學分班的第一年,「沒想到我上台北的第一周就發生這件事。」
那天應該是禮拜一的晚上,以前都是他們孩子回去中興新村探望老人家,後來大家要上課上班,變成林媽媽遷就兒女來台中看孩子。平常媽媽都來林淑貞家住,那次可能因為她要上台北,媽媽才過去住大弟家。那天她剛好要去中國醫藥學院復健,其實離林淑貞家家不遠,只隔著一條路,林淑貞大弟家則住離醫院來回十幾分鐘的路程。因為林媽媽平常就有爬山習慣,她就不讓弟弟特地接送,說要自己回來。
林淑貞說,媽媽當時拎著一個小皮包,裡頭只有健保卡,沒有帶錢就出門了。那時候的大雅路(現中清路)還沒有現在這樣熱鬧,晚上八點多,做生意的小販鐵門拉下來以後,就剩零星的遊藝間跟卡拉OK店。她回來的路上,有一段比較陰暗的舊社區,怎麼也沒想到就被人家搶了。「我們現在只能猜想,媽媽那個時候也許是害怕的縮進騎樓,卻被坑疤的階梯落差絆倒,腦部受到嚴重撞擊。」晚上十點多,林淑貞在去台北的路上接到通知,深夜剛抵達台北,立刻又跟著舅舅驅車趕回台中。
本來以為不是什麼大事,到了才發現媽媽被送進加護病房,顱內大量出血,到院前就失救了。她的表情又驚又慌,眼睛張地老大,神色僵硬,「弟弟在旁邊呼喚媽媽名字的時候,聽說媽媽掉了眼淚。但這些我都是聽說的,我回到台中的時候,媽媽已經被全身插管,眼睛貼上膠帶。」
捨不得媽媽受苦,痛下放棄急救的決定
可能救護車去找人的時候錯失了第一時間;又或者一時沒有親人在身邊,可能也沒有辦法緊急處理,媽媽的情況並不樂觀。
「昏迷指數三,即使開刀,也可能變成植物人。」林淑貞和爸爸、還有當醫生的叔叔商量,「當下想的是要讓媽媽繼續受苦嗎?我想家裡都是比較理性的人,在那樣的狀況下,會這樣想的人應該很少吧。」剛開始家人們都很不捨,捨不得讓媽媽忍受急救的折磨,也捨不得放手讓她走。但兩天後,看著躺在病榻上的媽媽,林淑貞終於忍下心做了決定。
她說,因為媽媽平日有吃齋念佛的修養,那天一早把媽媽接回家,雖然她不信教,還是依照以前看過的方式,告訴大家不准哭,讓團聚而來的親友家人持續為媽媽念經祝禱。林淑貞記得到了中午吧,她發現媽媽的面容竟然都放鬆了,還帶著微微笑意,眼睛也輕輕閉上了。「只有這一點,真的是給我很大的安慰。因為媽媽已經過世了,我們也不能做什麼事,至少在精神上,能夠讓媽媽好過一點。」
「我們讓媽媽靜靜的休息,直到她離開了,我們才送她回中興新村的老家。直到那個時候,我才一路哭回去,沒有在她旁邊讓她擔心。那時正好又遇到賀伯颱風,那段日子淒風苦雨的,媽媽的小靈堂還遷了幾次,」雖然捨不得媽媽受苦,但要毅然放棄所有醫療手段帶她回家的這個決定,真的很艱難。「後來,我每次看到報紙上說人家昏迷後奇蹟似甦醒的新聞,我都會想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不對。」
搶案發生得莫名、媽媽離開得突然,林淑貞與家人們只能事後聽警察說、聽路人說。但比起與媽媽錯身而過的遺憾跟自責,追究事發經過顯得無足輕重。
林淑貞推測,可能是附近的人看到了幫忙叫救護車跟警察,他們後來也沒有深入了解。到醫院以後,警察應該是從她媽媽隨身帶的健保卡著手聯絡家人吧,但是林媽媽的戶籍登記在林淑貞的妹妹家,一時卻與妹妹聯絡不上,警察只好在太原路附近的妹妹家門口貼紙條告知。早先林淑貞的弟弟倒是覺得時間晚了,急得到處打電話問媽媽下落,但是林家妹妹接到時電話不以為意,還想說她應該是跟阿姨出去哪了。
失去家人之痛,無法一下子就過去
「早上媽媽說要跟阿姨出去的時候,為什麼要跟她爭吵、鬧得不愉快?警方通知的時候,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就趕到醫院?」林淑貞的妹妹也是老師,她那天也是有課與外出了吧,等回到家才知道媽媽在醫院。「後來我聽說那天早上,媽媽想跟阿姨出門,妹妹好像不願意,所以兩人有點鬧脾氣。」林淑貞說,妹妹是最依賴媽媽的,雖然兩個人常常鬥嘴,但她總是會載著媽媽一起上山下海。發生這樣的事情,那些最雞毛蒜皮的彆扭跟口角再也沒有撫平的機會,「妹妹比我還難過。」沒有想到連這最後一面都沒有辦法好好地與媽媽道別,這是她永遠的痛。
「為什麼媽媽說不用去接她,我就真的沒有去載?」林淑貞的弟弟也覺得都是他的錯,「明明也出門去找人了,為什麼卻錯過了那條街,怎麼沒有再多找一些時間?」弟弟先趕到醫院,看到媽媽最驚駭最心痛的一面,事情發生後,爸爸就搬離中興新村到台中來跟我們同住,原本的娘家留給大弟打理,可能是對媽媽的各種虧欠,讓林家互相扶持、反而更形緊密。
「其實媽媽跟我最契合,但我都沒有時間好好陪伴她。」那天中午,林淑貞北上前還先去探望媽媽,「她還叫我留下來用完午餐再走,明明時間也還早,我卻擔心來不及而說我趕時間。這是我永遠的痛,如果知道會怎麼樣,我說什麼也會留下來吃完這頓飯。」她又說,「如果我沒有去讀碩士班……。」有時候就這樣一環扣一環,糾糾纏纏,想著那些該做而沒能做的事,徒留無限遺憾。
其實同一年早些時間,五月,媽媽才剛獲得南投縣的模範母親表揚。後來某報還刊登了「模範母親遭搶遇害」的消息,佔據地方版小小一角。「我一直認為媽媽把我們一家大小服務好了,然後就走了。」
比起自責與虧欠,追究事由顯得無足輕重
「我們家人其實都抱持著這樣的心情,大家都認為自己對不起媽媽。」回想那段時間,林淑貞頓了一頓,「……真的很難熬,在通勤的路上、舉辦後事的那一陣子,常常在車上放聲大哭,或是拚命寫下悼念媽媽的文字。我在想不管是哪個家屬遇害,親人離去的痛,真的需要好幾年來調適,不是一下子就能過去的。」事情已經快二十年了,但是她偶爾還是會想起來。林淑貞說她不是很虔誠傳統的教徒,以前只是看著媽媽吃齋念經,但是媽媽離開以後,她反而開始接近佛法,去法鼓山,參加法會。「在不安的時候,好像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後來,有人說曾看到兩個穿黑衣的年輕人從媽媽遇害的現場騎摩托車離開,可是比起追問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追究是誰做的,家人更多的心情是深深感到虧欠。「大家都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媽媽,這大概也是我們一直沒有去追究事件真相的原因。」連警察都在問,「可是媽媽還能夠復活嗎?不可能的事情了。就是真的找到人了,又有什麼意義。」後來警察沒有破案,我們也沒有施壓,這件事就永遠成為家人心頭上的一個遺憾。
「能夠破案是最好,不要再讓他繼續為非作歹,但是就算真的有一天見到他,我們也不會希望他死。」生命只有一次,比起一命抵一命的報復,她期盼在未知的加害者身上看見更多教化的可能,「『你要去懺悔、往後多做善事』,也許我們也會跟他這樣說吧。」
比起一命抵一命,教化與愛是更好的賠償
林淑貞說,爸爸媽媽教養我們,從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做起,所以我現在一直鞭策自己,現在我有能力了,又是大姊,起碼要照顧好我的家人、我的員工和親戚朋友。我們從媽媽身上得到的真是太多了,但我為她做的太少。「只希望以後能夠傳承她的愛,用不同的方式照顧更多身邊的人,讓她的愛可以繼續延續下去。」林媽媽過世以後,林淑貞把她身後留下來的錢捐到學校成立獎學金,又設立了「林李兒文教基金會」。除了學生,公司員工的孩子每一年也都可以申請獎學金,對他們是一種鼓勵。林淑貞也支持兒子李宣毅(編按:現為律師,請見p.59文)以他的所學向外幫助更多的人,「我想,這些都是家庭教育氣氛的影響吧。」
二〇一四年初,因為「廢死聯盟」的訪問,擔任過洪仲丘案義務律師團律師的李宣毅,第一次透漏外婆的遭遇。他形容這件意外帶給他憤怒,讓他走上法律這條路,卻也才發現身為被害人家屬的經驗,如何領著他更謹慎細密的檢視加害者的生命歷程。進一步推導出犯罪的成因跟脈絡,把仇恨轉化為理解,才能找出解決、減少犯罪最好的方法。
林淑貞回憶,這件事對兒子宣毅的影響很大,這劇變讓家裡心力交瘁,那陣子她也沒太多心思管兒子的成績。那時候是他高一升高二的暑假,他原本是自然組,突然就決定轉組去念法商。原本他可以保送台灣大學政治系,但是因為家人擔憂他碰政治,才另外考上政治大學法律系。
因為職業關係,林淑貞總是需要早早出門,先生則是忙於發展事業,因此一雙兒女大部分時間都托給外公外婆照顧,李宣毅幼稚園以前和姊姊幾乎都跟阿公、阿嬤住在一起。阿嬤喜歡捻花蒔草,有時李宣毅看到路邊的大王椰子樹砸下巨大的落葉,他就會一個人把葉子拖回家門口玩。林淑貞說,「想起來都是開心的事,他跟阿公、阿嬤的感情也因此非常親密。」
意外失親,因而更謹慎檢視加害者生命歷程
小時候的李宣毅是鑰匙兒童,姊姊上下學有人接送,而他學校的娃娃車比較晚來,所以他總是開著電視讓家裡充滿聲音。「那時候老三台一早只就有莒光日那種軍隊節目,結果有一次,他突然問我:『媽媽,馬克思是什麼?』再加上阿公以前就是本土意識比較強的人,家裡藏書很多,爸爸國小的時候就拿《彭明敏傳》給宣毅看,可能是這樣,開始慢慢接觸這一方面的事。」
林淑貞回憶,爸爸雖然受日本教育,但就像李登輝那一代人,隨著智識漸長,他們的台灣意識也開始萌發。「我們家看到不公不義的事情就會批評,不過,我們有自己的信仰,但我們也尊重別人的信仰,不會特意影響別人。」不論是政黨還是廢死聯盟,她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張,但還是要持平去看、去了解。「不是一定要選邊站支持到底,談得來的我們就談深一點,聊不來的也沒關係,我們尊重每個人的選擇。」
這樣家風,讓李宣毅多次在媒體面前以自己的經驗,溫和卻有力地闡述自己支持廢除死刑的理念,讓加害人跟受害人不再只能是天秤的兩端。對於李宣毅投身社會運動,雖然帶有父母的擔憂,但林淑貞仍然樂觀其成。「從前我的爸爸媽媽把我們照顧得很周到,現在家裡的事業小有成就,沒有讓孩子缺錢需要去拚生活,所以才有餘力做這些事吧。是好是壞我也不曉得,有的時候投入太多,我們也會擔心他,可是我非常感佩我的媽媽,所以自己當了母親以後,也會想要學習媽媽以前的榜樣。」
帶著對林媽媽的深深的憧憬和孺慕,對林淑貞與李宣毅來說,讓有能力的人,多照顧別人一點,也許就是延續媽媽(外婆)大愛最好的一種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