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在想什麼?
某死刑犯堂妹 口述/鍾宜芳 整理
那是我念大學的某一天早上,我沒事,放假在家。媽媽忽然急急忙忙敲我房門,大聲告訴我:「堂哥出事了。」她說,警察正要前往你家重做現場模擬。在混亂中我模糊地了解,你殺了一個初次見面的女網友。
後來,我所聽說、拼湊出的故事,是你和對方見面後,對方好像原本說好的事忽然有變化。雙方也起了口角,所以在推擠中你傷害了對方,對方跌落至家中附近不遠處的大水溝。聽說,你似乎伸手了要拉她,但對方因為對你的反感,沒有接受。但也有人說,是死亡後落水。不過,現在這些都無從查證了。
說是「聽說、拼湊」,是因為,從事件發生之後我再也沒機會聽你當面直接告訴我: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案發後我再見到你,是在派出所。我和家人衝進去想看你,只見你被銬在牆上,頭垂下,不發一語。
自從你的事發生後,家族也面臨了一些變動。你的父母承受不住輿論的壓力,母親生了病。當時你就讀國中的弟弟,也為了避免受到太多街頭巷尾的議論,來暫借住在我們家。又再後來,我們家也因小嬸的挑撥離間,而舉家搬離了我們曾與家族共同居住的社區。
一件命案,讓一整個家族幾乎瓦解
事情剛發生後,不時會看到你的新聞。我感覺到媽媽的態度,是她覺得這是家族中一件不光采的事,她很不想提,也會隨新聞的報導口氣與評價起舞,厭惡地評價:「對,你就是一個作姦犯科、該死的人。」起初我只是默默地應聲、附和著媽媽,沒有太多自己的感受與想法。但是隨著年紀愈來愈大,我心中開始有不同的聲音,問號也愈來愈多……。
我可以想像,被你傷害的那個人,她的家人一定很難過。想到自己的親人在被害過程中是如何被凌虐、加害的,那種失去家人的心情一定很難受。但其實,我們和他們一樣,我們也一樣失去了一個家人,我們也一樣承受著「失去」的那種痛。甚至,我身為你的家人,那個心情是加倍的,對我來說,那種痛苦是雙重複雜的──
哥,當時你在想什麼?
你為什麼要去做這種傷害她的事?
我到底該不該相信你也會做出這種事?你怎麼這麼狠?
你真的是這麼壞的人嗎?
你的成長過程中發生了什麼,導致那天的你做出了這種事?
加害人家屬同樣失去一位親人,百思不解為什麼?
我只好開始不斷地倒帶並重播從小到大我和你相處的片段,拿出來檢視,試圖尋找當中是否有什麼蛛絲馬跡。
從小,我們玩在一起。我們感情不錯,當我和鄰居玩遊戲被欺負時,你會出面幫我打抱不平。尤其國中以後,你長得人高馬大,光是站出來,別人就知道不能隨便惹你。國中的時候,大我一屆的你,也曾經為了分攤家教費用,一起上數學家教課。平日,我們也會交換我們所買的音樂專輯卡帶……。
後來,好像是我上了高中、大學後,才漸漸跟你變得沒那麼熟。那時候聽說,你好像會有些騷擾異性的行為。關於這點,我也常常回想你和我、與別人相處的片段,但回想的結果,是覺得你並不是會這樣的人。而我也常想,如果有機會和你多聊天,了解你在與異性相處過程碰到的困難,給你一些建議,讓你有機會抒發情緒,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那麼,是家庭教育出了問題嗎?是叔叔嬸嬸對你的教導太嚴厲了嗎?或許吧!但這樣錯了嗎?嬸嬸一直想做個好媽媽,我們也都看到,她一直也很用心、很努力啊。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你是個很重義氣的人,會打抱不平。但個性比較不穩重,經不起別人激。但同時,你的個性也很硬、很固執,若是被別人懷疑了會氣憤難平,而且覺得既然被懷疑了就不想再解釋。每次回憶起這些細節,我就忍不住去想:如果我早一點找到你關在哪裡,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再見你,已是數年後。
我常想,可惜太慢找到你關在哪裡。我找到你、開始寫信給你,是你接受行刑、離開世界的前一年。現在回想,我很珍惜有那一年的通信往返,我們有機會聊了很多。我了解你對家人的關心與想念,以及,也更了解一點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像是,你說死後不要進我們家的祠堂。
你覺得,有必要自行和原來的家族切割。
但你卻鼓勵我們一家回去和家族和好團圓,不要再獨自一家人身處異地。
哥,跟你說個好消息:我們已經搬回去了。
一個死刑,「順道」背負不相關案件罪責
在你犯下那一個案件後,瞬間你多了不只一個罪名,還包括了搶劫、竊盜案,一堆案件記在你身上。我終於有機會問你,「這些都是你做的嗎?」你淡淡地說,「媒體報的你也信喔?」而當初聲稱破獲了這些案件皆為你所為的派出所,馬上因績效優異獲頒獎勵。
剛開始與獄中的你通信時,你已死意甚堅,覺得要服從已判定的死刑。但隨著我們的通信往返、我的鼓勵,漸漸地,你想為自己翻案,不想將不屬於自己的罪責攬在身上,願意嘗試將當初的犯案過程更清楚的說明。可能我也在找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吧!你沒有那麼壞啦,罪不至死。就很想為你做一些些事。
但一切太遲了。我收到你最後一封信的時候,你有更明確要翻案的決心以及準備要抗辯的內容。我很快地回信,但是你始終沒收到這一封信,我也沒接到你的回信。後來,一直在關注、採訪你案件的記者王小姐來電:你已確定要行刑了。
透過向記者王小姐的打聽,我得知,你離開那天的情形。聽說,你不是軟腳的,你一一感謝了八、九年來所有照顧過你的獄中長官。你將身上的錢,都捐作助印佛書。也如願成為最後一批可器官捐贈的受刑人。
也許是我太常想像你離開那天的心情與狀態,以致於,現在的我聽到鞭炮聲時,都還是會心驚。
後來,我聽過很多受刑人的故事,開始關心與練習輔導他們。他們都曾經做錯事,然而,有很多原因造成他們的錯,可能是整個外在環境、家庭的影響,可能是他的同學、同儕之間給他們一些不好的影響。或者,他們在人際交往上有一些不滿、挫折,但又沒有辦法去抒壓啊,有一些情緒上的困擾。
種種原因,讓他們沒有機會懂得「好」的意義與作法。
死刑犯堂哥走後,開始關心其他受刑者
聽到每個故事時我都在想,如果我身處在那樣資源稀少、艱困的成長環境或案件背景,我能不能成為比他們更好的人、或是還能成為今天的我?我能如何讓自己不走上這樣的路?我次想想,我都覺得好難,真的好難。
我曾輔導過一個三十幾歲的受刑人,他告訴我他想當好人。因為一輩子沒有當過好人,也想要試試看。我跟他說:「可是好人很難當耶!壞人比較好當。」要當好人,你可能要顧慮到很多事、想辦法面面俱到,很多時候會吃虧。當然,當壞人的結果,就是一直在監獄進進出出……。
因此,當有人說我是好人,我很熱心時,其實我不是這樣看自己的。我只是常常想到,犯案後沒有家人關心、放棄求生與抗辨的你。我想讓同為受刑犯的他們有人關心,讓他們的生命中多經驗到一點好事。
哥,重義氣、會打抱不平的你,應該很高興看到我這樣做吧!